来人正是萧冷。白朴冷冷一笑,折扇指定玉翎头顶,悠然道:“你还站着做甚,横刀自刎罢!”萧冷摇头。“怎么,难道要你师妹吃尽苦头,你才动手?”白朴冷笑着揶揄对方。萧冷道:“如今两国交兵,各为其主,你使这些手段,我无话可说。”“呛啷”一声,他将“海若刀”丢在身旁,神光灼灼地盯着白朴,道:“若今日我来,不是蒙哥帐下的勇士,而是黑水一绝的徒弟,你又当如何?”“黑水一怪”是武林人给萧千绝的称呼,他自己倒不在意,但萧冷视他若神明,只说“黑水一绝”,绝口不提这个“怪”字。
白朴双眉微微耸动,动容道:“萧千绝的徒弟?”萧千绝与他的师父公羊羽都是上代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当年白朴尚在公羊羽门下之时,便常听乃师提起“萧千绝”这个名字。而且从公羊羽的口中,白朴还了解到公羊羽与萧千绝有一段恩怨。然而当他每次问起公羊羽具体的情况时,公羊羽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。而今他方始得知眼前的对手竟是萧千绝的徒弟,心中自不免有几分震动。
“是!”萧冷点头道,“我不倚仗宝刀,只求公公平平,堂堂一战……”他的眼中开始流露出一股崇敬的神色,仰首望天,大声道,“师父,冷儿今天便代您从公羊羽的传人身上讨回公道吧!”白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心中满是迷惑。听萧冷的语气,好似也知道萧千经与公羊羽之间的旧事,虽然他很想知道,他此刻绝不是适当的时候。深吸了一口气,白朴道:“虽然师父不许我用剑,也不认我……”他将折扇丢在一旁,道,“但我白朴心中,自始至终,都是公羊羽的徒弟。”
“请!”两人各自踏上一步,萧瑟秋风擦过树梢,文靖不由打了个寒噤。
旭日初升,霞光满天,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,蒙古大营中响起悲壮的胡笳之声。三声吹罢,十万蒙古大军,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,环绕一座高台,神情肃穆,衣甲鲜明。
蒙哥登上高台,昂首四顾,大声道:“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?”
十万人齐声应道:“是!”声震天地。
“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?”蒙哥又问。
“没有!”
“有攻不下的城吗?”
“没有!”蒙哥见众人回答整洁,气势雄壮,不禁血为之沸,“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,想饿死我们。”蒙哥扫视众人,“你们害怕吗?”
“不害怕!”众军群情激愤,齐声高呼。
“我们还有三天粮食,三天中,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?”众军轰然大笑,纷纷喊叫:“砸碎宋狗的乌龟壳。”
蒙哥将手一挥,万众无声,只听他沉声道:“古时有个将军,渡过河水,烧了木船,砸了锅子,只留了三天的干粮,却打败了比他多几十倍的对手。我的大军比他精锐十倍,三天之内,一定攻破合州,杀他个鸡犬不留,用宋狗的血肉,填饱我们的肚子。”
蒙古人的士气达到了极点,齐声喝道:“对,用宋狗的血肉,填饱我们的肚子。”蒙哥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,单膝跪倒,仰望苍天:“我,勃儿只斤?蒙哥向长生天、向大地、向伟大的祖先发誓,不破合州,就如此箭!”他双手高举,奋力一折,羽箭断成两节。
蒙古大军死一般寂静,惟有山谷幽风卷过将军们的帽上的长缨。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,随即,似乎大海的波浪,十万大军带起让人窒息的呼啸,从山间到谷底,伏拜在地,齐声喊道:“不破合州,便如此箭。”
史天泽跪在地上,心中满是忧郁,掉头看了看身边的伯颜,只见他浓眉紧锁,两人都是一般的心思:“城坚难下,粮草不济,强行攻城……”念头还没转完,蒙哥站起来,目视众将,道:“安铎。”安铎出列,听得蒙哥狞笑问,“你今早对朕说了些什么?现在,再说一遍。”安铎浑身发抖,几不成声:“臣下胡言乱语,罪该万死……”
“刀斧手!”蒙哥大喝。一名上身赤裸,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。“安铎胡言乱语,乱我军心,斩他头颅,祭我大旗。”
安铎不及分说,已被按倒在地。壮汉手起斧落,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。祭师托着金盘,盛起头颅,向着苍天,高高举起。蒙古大军一片欢呼。蒙哥举起成吉思汗留下的白毛大纛,“擂鼓!”他望着合州城池,目光炯炯,遥遥一指。刹那间,将士的整洁的步伐掩盖了金鼓的激鸣。
萧、白二人翻翻滚滚斗了百余招,掌风到处,花木尽摧。“浩然正气”与“玄阴离合神功”其性相克,两种真气弥漫空中,激得“咝咝”作响。黑水绝学讲究“先发制人”,萧冷的“如意幻魔手”快得出奇,处处力抢先机,双手吞吐不定,宛如风吹云动、星剑光线。
白朴则足踏奇步,不动如山,一路“须弥芥子掌”使得出神入化。双手蝶起叶落,飘然舒缓,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,敌强则收,敌弱则放,守在方寸之间,却不失潇洒气度。
二人各以生平本事,赌斗生死,直把文靖看得神驰目眩,心头急颤。这近月的时光,他已跨过了上乘功夫的门槛,武功上的见识,不是月前那个傻小子能比。他从二人的武功中,渐渐看出一些门道来,边看边与“三才归元掌”相应证,每有所得,心头便一阵狂喜。
萧冷那日身负重伤,刚刚痊愈,此时斗得久了,隐然有复发之兆,掌力减弱,手下也有些迟滞。“这穿黑衣的要糟!”文靖心想。果然,白朴掌力暴涨开来,顷刻间,双方攻守互易。萧冷生来极是骄傲,生平除了萧千绝,谁也不在他眼里。此时落了下风,当真气破胸膛。眉锋微扬,招式由极快变成极慢,双臂一沉,两拳紧握,“嘿”的一声,十指倏地弹出,五道刀锋般锐利的劲气破空而出,隐隐带着雷声。
文靖一惊:“好厉害,白先生如何反抗?”这路功夫叫做“轻雷指”,乃是萧千绝早年的看家特技,当者披靡。但极耗内力,萧千绝也很少用过,后来他悟通更厉害的武功,更抛在一边。萧冷练功勤苦,但资质悟性都弱了些,萧千绝的功夫他不过练了五成,练到这个“轻雷指”,便受了阻塞,精进缓慢。但到了这个地步,放眼天下,已是少逢敌手了。
白朴一反方才的飘然之态,神色肃穆,招式大开大阖,如长枪大钺,虎虎生风,刚猛异常。这是穷儒绝学“玉斧破邪手”,其力足可开山破石,比“大开碑手”要厉害十倍。“以力较力么?”文靖微微摇头,“笨了些,不过若是不会‘三才归元掌’,似乎也别无他法。”
双方出手虽然较方才慢了许多,但已经到了较量真力的地步,比方才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斗凶险百倍,四面树木纹丝不动,方才弥漫天地的劲力尽皆收敛到二人掌指之间,筋骨移动,“噼啪”作响。
萧冷本来略胜白朴一分,但因那日受了重伤,伤势还没好,激斗之后,旧伤又发作起来。这一影响,令得他反而比白朴逊了半分,被对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缓缓后退。“黑水武功天下无敌,我是萧千绝的大弟子,绝不能败给穷儒的徒弟。”他心念闪过,口中发出凄厉的啸声,使了三招,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。白朴胜券在握,也不与他争锋,飘退两尺。萧冷一步跟上,变指为掌,疾拍过去,风起尘扬,声势十分骇人。白朴避无可避,双臂圈合,“啵”,二人各凭实力,对了一掌。白朴只觉对方掌心传出一股粘力,竟然脱手不得。“啊呀!这厮孤注一掷,要与我拼斗内力……”他心神一震,急忙凝聚真气,反抗势若刀剑的“玄阴离合神功”。
二人各自催动内力,状若石像,惟有须发轻颤。寺院里一时静了下来,只听得落叶残枝,随着掠地的微风,发出飒飒细响。渐渐的,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,白朴面色火红,两人合掌之处,汗水化作袅袅白气,笔直升起。玉翎见状,知道这两个人的内力都已运转到极致,生死只在转瞬之间,不禁心头大急,暗暗埋怨萧冷:“弄别的不好,怎么非得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?”白朴其实也不好受,虽然欺萧冷伤势未愈,略占上风,但如此下去,斗到最后,萧冷固然油尽灯枯,自己也差不了多少,不禁眼角微张,观看敌情,余光所及,却见玉翎竭力蠕动身躯,向这边移过来。
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紧要关头,自己虽然手足被缚,但若能一头撞在白朴身上,白朴必然大受干扰,萧冷趁机而入,白朴不死也要落个重伤。“撞死你这臭贼!”她一边挪动身子一边想。忽然间,只见萧冷脸上渐渐发紫,口角溢出血来。不禁吃了一惊:“不好,师兄要散功了。”可是自己离得还远,不由急得泪花乱转,叫道:“师兄,支撑住,我来帮你。”
“她终究帮着他师兄,帮着蒙古人!”文靖心中一痛,正犹豫是否下去阻她,忽见庙门前闪出一个玄色的人影,端木长歌出现在门前。他看着场上二人,微微一笑,拾起地上的海若刀,道:“白先生,何必与他纠缠,我来助你吧!”玉翎大惊,骂道:“无耻之徒,趁人之危,真是下流!”话音未落,只见蓝光一闪,端木挥刀向萧冷腰上刺去。白朴心头微叹:“没料到这个大恶人死得如此窝囊……”念头没转完,忽然小腹剧痛,目光到处,是端木长歌狰狞的笑脸。“你……”他刚刚吐出一个字,口中鲜血已喷了萧冷一脸。萧冷的内力如山洪暴发,涌向他的四肢百骸。白朴似乎断了线的风筝,跌了出去,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狮子上,软软摊坐在地。
这变故突兀异常,其他三人都已经呆了。半晌,萧冷拭去脸上血污,目视端木长歌。端木长歌不动声色,忽然叽叽咕咕说了几句,文靖一句也没听明白。萧冷却愣在当场:“你……你会蒙古语……”
“不错。”端木长歌嘿嘿一笑,“我本来就是蒙古人。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名,潜入宋国,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,我身处南朝,却无用武之地……”说到这儿,他目视远处悠悠碧空,神色有些凄然,“二十年……二十年呢,二十年,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、生了多少牛羊,二十年……等得我好苦啊!”
萧冷拳头松了,沉声道:“淮安王的行踪,也是你透露的吧?怎么错了,害我白忙一场。”端木长歌冷笑道:“没有错!神仙渡上那个是真的,当前这个淮安王不过是一个傻小子假扮的罢了。”萧冷吐了口气,道:“难怪看着他十分别扭。”玉翎也惊了一下,喃喃道:“他不是什么千岁么?”
“不错,都是白朴的主意。”端木长歌道,“这个假货只是一个乡下小子。适逢其会,我看他傻兮兮的,让他假扮……迟早要出漏子,若是在阵前被人识穿,对宋军士气的杀伤力远比他们早早知晓淮安王的死讯厉害十倍,索性就由了那白朴去了。哼,这个‘双绝秀才’,自以为聪明,其实愚不可及。”说罢,甚是自得,哈哈大笑。
萧冷对这些阴谋诡计甚是不齿,冷哼了一声。端木长歌止住笑声,捋须道:“如今双方交兵,正在紧要关头,白朴一死,这城中再无人是你对手,那个假货不足挂齿,王立、李汉生、吕德、林梦石几个人却万万不能放过。只要这几员大将一死,合州城形同虚设。”他说惯了汉语,这几句也用汉语说出。文靖听得浑身发抖,几乎从树上栽了下来。若是如此……爹爹不是白白死了,这满城百姓岂不是……他心如乱麻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端木长歌眼角微斜,看到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,忖道:“饶是你武功高我十倍,终究敌不过我一个‘忍’字。想到大宋门户一开,蒙古大军便可沿江东下,揽尽江南繁华,哈,老夫便是数一数二的大功臣。”想到自得处,不由瞅着白朴的尸体,嘿嘿直笑。忽而,一点精芒在他眼里划过,端木长歌眼神发亮,又惊又喜:“这令符怎么在他身上?若有此物在手,萧冷杀尽大将,我趁乱用之,合州城当不战而下。”
他一脚翻转白朴的身躯。“你干什么?”萧冷与白朴虽是对头,但他嗜武成痴,三度交锋,有几分惺惺相惜。何况这次得端木长歌相助,赢得窝囊。见他糟践白朴的尸体,忍不住喝了一声。端木长歌笑道:“我看他死透没有?”说着弯腰,去摘白朴腰间那枚九龙玉令。
“他挨了你一刀,又被我的内力震碎内脏,哪有生理……咦……”萧冷神色大变,只见端木长歌脸上神色又似惊恐、又似愤怒,十二分的古怪,双眼死死盯着胸前一支浸透鲜血的手臂。那只手从他心口插入,后背贯出。
喉中格格响过,端木长歌身子一软,颓然倒在白朴身上。白朴全力护住心脉,只等这垂死一击。出手之后,全身顿时松弛,幽幽吐了口气,闭目气绝。
萧冷见他如此顽强,心中叹息,一时说不出话来,挥刀割断玉翎臂上的牛皮索。玉翎跃起,揉了揉手腕,讪讪地道:“师兄,我……”但要向他认个错字,又万万开不了口。“以后别任性就是了。”萧冷苦笑一下,从怀中取出羊脂玉瓶,服下两粒“血玉还阳丹”,将玉瓶扔给玉翎道,“你也吃些,我办事去了,很快回来,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“办什么事?”
“杀人!”萧冷话音未落,人已经在寺门之外。
玉翎拿着玉瓶发了阵呆,忽听身后响动,回头一瞧,只见一个青衣人伫立在白朴身前,神色迷惑。
“啊!”玉翎喜上心头,冲上前就是一拳,叫道,“你这个假货,居然骗我。”文靖步子微错,让过她的拳头,冷声道:“不要烦我。”玉翎见他神色冷漠,不禁一愣,道:“你生气什么?”“我……”文靖看了她一眼,硬着心肠掉过头去,“我……我不想再见你。”玉翎如遭雷击,呆了一呆,伸手去探他额头,柔声道:“你病了么?”
文靖不敢看她,别着头后退两步,只听她道:“呆子,我喜欢的是你的人,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淮安王,我都喜欢你。”玉翎会错了意。“可……可你是蒙古人!”文靖恨声道,“昨晚,我爹爹死在你们蒙古人手里,我……我不能喜欢你了。”他最后一句,说得万分艰难。玉翎愣了一下,道:“我是我,他们是他们……”
“你肯丢下你师兄么?”文靖冷笑,“你肯丢下你师父么?”玉翎闻言,不禁呆了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她喃喃道。文靖踏上一步,狠狠逼视她。玉翎见他这么凶恶的神情,心中委屈万分,全无主意,蓦地一顿脚,叫道:“我丢不丢得下不用你管,你再用凶样逼我,我……我要揍你了。”
“好,好。”文靖脸色铁青,退后三步,颤声道,“我不过是乡下的穷小子,你是大人物的师妹、徒弟,我哪里敢逼你,这话就当我没说过,你……也当从来没熟悉我……”他眼圈一红,掉过头,从白朴腰间取下九龙玉令,在手中握得温热,两点清亮的水珠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衫上。
“死呆子,你……你不讲理。”玉翎再也忍不住,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,扑簌簌落了下来。文靖昂首望天,也不看她,大步流星,向寺外走去。“死呆子。”玉翎急了,想逮他回来,但又觉得有些不妥,叫道:“你去哪里?”
文靖默不做声,只是走路,忽地眼前人影一晃,玉翎拦在前面,噙着泪望着他,“你……”她刚刚吐出一个字,文靖身形如风,与她擦肩而过。
“你好狠心。”身后传来玉翎哀婉欲绝的哭声。文靖听得心碎,只想回过头去,大哭一场,但想到父亲惨死的情形,心肠复又硬了起来。
跨出了藏龙寺的大门,他直奔城东太守府,只听到里面大呼小叫。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冲了出来,哭叫道:“来人啦!杀人啦!”
“来晚了?”文靖心一沉,跃上墙头,只见远处一道黑影,闪电般向经略府掠了过去。他知道李汉生凶多吉少,但也不及细查,飞身跟上。身后士兵呼叫连天,几支箭从后射来,敢情他也被当作刺客一伙。文靖足下不停,反手或勾或带,羽箭失了准头,从他身边擦过,钉在屋脊之上,把房下的军士看得目瞪口呆。
如此心急火燎,一路追去,还没到经略府,刺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。越过墙头,只见遍地尸首。文靖心惊:这厮好生张狂,竟然明刀明枪,直截了当杀进去了。他循着尸首,快步追去,隐隐听得兵刃撞击之声。一声嘶哑的惨叫传来,文靖知道又有人殒命海若刀下,不及绕门而入,跃上房顶,看到经略府内厅前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侍卫尸体。林梦石与吕德不在,王立身着重铠,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,贯穿铁铠,直透里面的软甲。虽没伤着肌肤,却被这一刀之力震飞,撞在墙边,口中满是鲜血,沿着墙根艰难挪动,试图逃走。
场上仅有四名川中豪杰与萧冷纠缠。在文靖游目四顾的工夫,四人中又倒了三人,独剩刘劲草苦苦支撑。萧冷已经杀得性起,刀光闪闪,若漫天霜雪,与刘劲草一合即分。刘劲草踉跄后退,血染衣襟。一条胳膊握着松纹古剑,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,落在一丈开外。他脸色惨白,见萧冷一步跨上,刀光满目,不禁把眼一闭:“罢了!”
萧冷正要斩尽杀绝,身后风声急起,似有暗器飞来。当下弃了刘劲草,错步矮身,刀势一偏,向后划出,身后青瓦乱飞,细细的尘沙散开。沙雾中,一道青影若有若无,急闪而至,蓦地一顿,好似来得太急,站立不住,意态惊惶,双手乱挥,锲入萧冷的刀影之中,正是“人心惶惶”。
这招以拙生巧,乱中取胜。萧冷直觉掌力此起彼伏,重重叠叠,似乎铺天盖地般涌至,一时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细。不得不施展身法闪避,海若刀连挽了六个光环,环环相扣,护住全身。饶是如此,仍然被一道掌风扫在腰间,笑腰穴一阵酥麻。
他晃了晃,倒退数步,看着文靖,又惊又怒,引了个刀诀,喝道:“是你么?来得好!”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动,修罗灭世刀的“焚灭天地”使了出来。无边的刀影似乎死神的火焰,漫卷虚空,所到之处,天地俱失。文靖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,再无半分迷惑,神意随着辽阔的大地延伸,向无穷的苍穹弥漫,天地间一切微妙变化,尽在把握之中。当海若刀卷到之时,他终于遁入“镜心识”的玄妙境界,足下如踏天际浮云,双臂如挽千缕柔丝,指尖在空中划出咝咝的啸声,轻飘飘陷入好似没有穷尽的刀影。萧冷只觉海若刀每出一刀,便似乎沉了一分,一招未绝,海若刀竟欲脱手而出,不由心头一震:好小子,用步法泄我锐气,用掌风带动刀势,实在不可小觑。
他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气,厉声长啸,刀法忽变,“焚灭天地”变成了“气断须弥”。这一刀明白快捷,看似无甚奇处,但使刀者毕生功力,尽在这一刀之中,人刀合一,如以修罗神威力,剖断茫茫须弥山。
这招几乎是无法可挡的招式,威力强弱,全在使刀者的功力。此时萧冷使出,刀锋远在五尺之外,文靖便觉锐利的刀气几欲撕裂衣襟,急退丈余,所受刀气反而更盛,逼得全身汗毛倒竖,几乎难以呼吸,只滞得一滞。那刀锋如电光石火,逼入一尺之内,转瞬间,便要将他剖成两半。
蓝莹莹的光华乱闪,一柄短刀从旁掠至,“铮”的一声大响,萧冷的刀势倏地一顿,来人也挡不住他的无俦劲力,短刀脱手而出,掌上皮破血流。但只是这一顿,“修罗灭世刀”第一杀招已经破了。诚然,这一招厉害无比,但好比凅泽而渔,不予敌人余地,也不予自己余地,使刀者气力尽皆凝在刀上,全身上下,便好似去了壳的鸡蛋。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,一招不能制敌,必然为其批亢捣虚,死无葬身之地。萧千绝当年以这招杀敌无数,但传授萧冷之时,却说:“这招入了魔道,不可轻使。”
文靖以神遇敌,只在海若刀一顿之时,自然而然应势反击,将“三三步”使到极妙处,贴着萧冷的刀锋,闪电般急进,双掌一并,正是“三才掌”第三招“三才归元”。虽然明明白白,毫无花巧,便好似一张拉至极限的强弓,射出了最锋利的羽箭。“天时”、“地利”、“人和”,三才之气,尽皆化入归元一击,生生印在了萧冷的胸口上。
这一掌打得萧冷跌跌撞撞,退出一丈来远,以刀支地,脸上挂着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神色,呆呆看着前方那柄蓝汪汪的断刃;文靖也凝如石像,望着不远处;而二人目光所及,玉翎正痴痴呆呆,望着天。霎时间,三人一动不动,定在当场,任凭瑟瑟冷风,拂起衣襟。鲜血顺着萧冷的口角流下,浸湿了胸前的黑袍。
“为什么?”萧冷将涌到口中的鲜血生生吞了下去,望着玉翎,哑声道玉翎满面通红,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,也不说话,只向文靖脉脉看去,眼中满是婉转情意。萧冷就算是瞎子,也看出这眼中的涵义。他呆了半晌,又是伤心,又是愤怒,不由得嘶声长笑,牵动胸口伤势,鲜血涌出口外。但他此时心中伤痛,比身上伤痛厉害十倍,万念俱灰,摇摇欲倒。
“你喜欢他?”他望着玉翎,惨笑道,“你喜欢他么?”玉翎到了这个地步,也不再忸怩,咬咬牙,点了点头,眼圈却也红了,柔声道:“师兄,我伤了你,心里一万个过不去。可是,你杀别的人,我无所谓,你杀他,我……我万万不许。就算师父将我千刀万剐也好,我……我也不能看着你杀他……”说到这儿,想到自己如此为他,这个冤家却对自己那般狠心,不禁万分委屈,两行泪水无声落下。
萧冷心智已乱,玉翎说什么,他全没听到耳里,胸中醋意如火如荼,越积越厚,刹那间,化作一腔怨毒,只觉天下人人可杀。他狠狠瞪着文靖,双眼中喷出火来。玉翎看他神情凶狠古怪,叫声“不好”话音未落,萧冷向文靖冲去,文靖一步闪开,挥掌横扫。萧冷微闪,还了一刀,二人刀来掌去,又斗在一处。萧冷旧伤未愈,又挨了记“三才归元”,更添新创,不过十招,只觉五脏如焚,刀法一缓。文靖乘隙而上,一掌按在他背上。萧冷打了个踉跄,跌出五尺来远。他挥刀支地,口中鲜血长流,知道自己不是文靖的对手,不禁嘶声厉笑。玉翎见他如此情形,心中大恸,哭道:“师兄,不要打了,我们走吧!”
“谁是你师兄了!”萧冷双目血红,似噬人的饿狼,向她逼近两步。文靖拦在玉翎身前。远处传来兵马喧闹之声,玉翎泪如雨下,跪倒在地,道:“师兄,玉翎求你了!”泪水滑落在青石板上,萧冷倏地清醒了些,心中隐隐有了悔意:我为何如此对她?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,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的。怜爱之心一起,杀机顿去,惨笑一声,用刀一撑,腾身而起,向屋顶落去。“不可让他走了。”文靖身后传来刘劲草虚弱的声音。他微微一惊,顿足欲追。玉翎闪身拦上。“你……”玉翎眸子里闪着泪光,“你从我身上踏过去吧。”文靖看看满地尸首,微微咬牙,一掌打去。哪知玉翎浑身木然,不遮不挡。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处,心中一痛,终于无力垂下。此时士兵冲进内宅,将二人团团围在阵心。
“不得无礼!”林梦石越众而出,扫视四面惨象,眉头紧锁,向文靖单膝拜倒,“末将救驾来迟!请千岁降罪。”文靖默然不语。玉翎望了他一眼,转身向外走去。众军士刀枪一横,拦住去路。
“让……”文靖背负双手,仰天叹道,“让她去吧!”刀枪收回,让出一条路来。玉翎身子轻颤,缓缓迈开步子,沿着刀枪的长廊,向外走去。
“经略使被这一刀伤了内腑!”刘劲草忍着剧痛,为王立把脉,但见王立面如淡金,双目紧闭,早已昏厥多时了。
林梦石脸色再变,欲言又止。“林统制有什么话,只管说罢!”文靖一双眸子闪闪发亮,凝在他的身上。鼍鼓的巨响夹杂着潮水般的叫喊隐隐传来。林梦石不由微微一窒,俯首应道:“蒙古大军水陆并进。再次攻城了!”文靖嘴角擦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。“你先去,我随后就来。”他声音平静得让林梦石生出一丝寒意,低着头退了出去。
文靖放开紧握的拳头,拂去身上的尘埃。刹那间,一股热血涌上心头。